年三十早上,小儿子和我相帮着给家门口贴上了大红的春联。春联刚贴好,儿子就有点急切地告诉我,他要在初二晚上返回北京。
“这么急干嘛?”我问儿子。
“约了朋友,滑雪。”儿子回答。
“去哪?”
“北海道”
“为什么不早说?”
“疫情刚放开,那边对中国人入境管控,才定了票。”
……
无疑,这是春节期间离家出走最充分不过的理由了。家人都知道,儿子喜欢运动,各种运动中尤其迷恋滑雪。他自己吹嘘,前段时间在新疆阿勒泰滑雪时,认识了一个四川女孩,耶鲁毕业,学计算机的,两个人很合得来。猜想,此次赴日的朋友中应该就包括了这个女孩。
儿子属猴,天性好动。早年,因为逃避计划生育,妻子跑到邻省的亲戚家生下了二胎的他,出生6、7个月头上,大人地下忙活,将他一个人撂在炕上,他爬坐着,双手逮住奶瓶,挪挪对对,依然可以准确地把奶嘴塞进自己的口里……
小学阶段,儿子是班里最贪玩的那一个。下课一溜风,结伴闹腾,上课铃一响,常常是气喘吁吁跑回教室,“眉脸上黑水汗淋,一道一道的,和山水一样”,当年的班主任霍老师在一次家长会上曾经如是形容儿子,“哎呦~你是不知道,成天耍得红眉杠眼的”,老师不忘补充。因为贪玩,顾不得安全,四年级时儿子脚踝骨骨折,打了石膏绷带,有近三个月时间由家人背出背入接送上学。
十二三岁,上初中了,家里从县城搬到了省城。初来乍到,一切是那么新鲜,小伙子跟着他亲哥,每人踏一辆自行车,吱扭吱扭穿街走巷,一学期下来,哥俩利用碎片时间,差不多逛遍了省城当时几乎所有叫得响的街巷。这件事是哥俩后来才告诉我的,以前我一直被蒙在鼓里。好在当年的西安城并不算太大,还没有摊大饼,要放如今,这可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当然,于那些十分务实的中老年人甚或是某些青年人看来,无论何时这样的事都属于少年派无聊的奇幻漂流)。
也是在初中期间,儿子无师自通,自己喜欢上了游泳、踢球,一发不可收拾。因为贪玩,觉睡不够,上课就老打瞌睡,偏偏班主任郭老师部队出身,对纪律盯得特别紧,监控里一看见,就在喇叭上喊话:“OO醒(儿子真名),醒醒吧!”于是,班上就一阵哄笑。
考虑到他的兴趣爱好,我与妻子一度曾有意让他走体育特长高考加分的路子,后来听从学校老师的建议,才放弃了这一想法。替代“体育特长”的是“艺术特长”,儿子花了3年多的时间练习萨克斯,参加各级各类比赛,通过了社会艺术水平最高等级十级考试,最终取得“成功”,走进了、……只是,高考以后,快10年过去了,那三支漂亮的高中低音金色萨克斯至今沉睡在乐器盒里一直再没有被打开过。
来到大学,儿子顺理成章地成了班里的体育活跃分子,甚至还当过一段时间的院系足球队队长。儿子讲,他们学校的草皮,在全国高校里也是数得上的,为此他很是骄傲,只是,国足的水平实在太烂,活活把一个爱国青年逼成了曼联的死粉,那段时间,一袭红魔色系上衣、白色短裤的少年身影时常在华中科技大学的校园内掠过。
年儿子考入伊利诺伊理工,芝加哥的摩天大楼,全球一流的金融中心,密歇根湖的美丽景色,诱发了我对儿子未来前景的美好想象。然而,第二年假期回国时,他出人意料地声称,自己迷上了滑雪,他说世界上有两种鸦片,一种是绿色鸦片,即高尔夫,一种是白色鸦片,即滑雪,“啧啧,你们知道不?超爽!超酷!”儿子生怕别人有所质疑,说话时神气活现,像在讲述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以后几年,儿子每年都要抽出不少时间环球滑雪,几年下来,他和滑友们先后走过美国、新西兰、日本等多个国家,国内的新疆阿勒泰、吉林北大壶也成了他们常去的地方。北京冬奥会申办期间,他们干脆在张家口崇礼安营扎寨,办起了自己的培训基地,一面教小朋友们学习滑雪,赚取生活所需,一面自己练习基本功,提高关键技术。年1月儿子通过考试取得新西兰单板一级滑雪教练资格。没有飞雪的日子里,儿子时常隔三差五地选择潜水、冲浪项目,让青春在水上飞扬,他的潜水具备了一定的专业水平,拿到了PADI三星证书。有时,他还会安排泰拳和拳击练习,偶尔被教练打得鼻青脸肿(有视频为证)。
我个人对于滑雪的事没有一点了解,想象中滑雪运动的风险主要来自于摔倒可能造成的骨骼皮肉损伤,所以每次通话时,我都会嘱咐他好好注意安全,避免摔伤。后来从儿子的经验中我才知道,滑雪的风险不止于此,除了摔伤以外,一个很大的风险是冻伤,尤其是专业滑雪者,要通过野滑寻求刺激,挑战自我,野外气象条件极差,极端低温条件下很容易造成脸颊冻伤。我不止一次见到过儿子滑雪归来后脸部冻伤的模样,两颊铁青,阴森吓人,写着二十几岁少年不应有的冷峻与沧桑(想来,那还是他见老爸老妈前用心修饰过的)。
儿子对运动尤其是滑雪的狂热和痴迷让我觉悟到,人性中的好逸恶劳其实是假象,很多的事情人们不愿意努力去做,或者觉得很累,那是因为不喜欢而已,对于喜欢、热爱的事情,人们是不会轻易放弃,也不会轻易感觉到累的。热爱是最好的老师,把炉火烧得通红,人生的价值就会全部闪现。
话虽这么说,站在父亲的角度,我对儿子的剑走偏锋却一直耿耿于怀,较之于体育方面的特长,我更希望他在自己所从事的经济、金融专业中有出色的发挥,我觉得,那才是正道,体育锻炼的目的是为了健身强体,而健身强体的主要目的是为了保持良好的学习和工作状态,不能本末倒置。关于这一点,我多次给儿子提醒过,他总是不太以为然。对我的唠叨,儿子的回答,每次都会是“爸,我懂”。
前两年,一场风暴席卷而来,我和妻子在一场事件中先后失去踪迹。我回家的时候,儿子在电影中常见的那种铁门外等候,一见面,儿子一头长发,卡尼吉亚艺术风,完全颠覆了以前青春短发的少年形象,瞬间,我的头脑中闪过一幅画面:壮丽的山谷中,一个翩翩少年踩着滑雪板,自由飞驰……可惜,这样的景象真不是我想要的。永远不要浪费任何一场危机,对于一个少年,家里发生大事,最好的表现是忍辱发奋,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而不是逃避山野,自我放浪。想到此,我不禁有些心灰意冷。而且,那天儿子竟没有给我一个我最渴望的拥抱,为此我心里失落了很久。
后来,妻子告诉我,我们俩不在的时候,一段时间儿子压力巨大,精神抑郁,几乎无法工作,最严重的时候,他的头顶和后脑勺的黑发出现了一坨一坨的脱落,这种情况下他才留起长发,以免头皮裸露,随后,他离开国际知名机构,选择了与滑雪有关的自由职业。滑雪帮助儿子度过了那段难熬的岁月。听了妻子哽咽的絮叨,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都说知子莫如父,我对儿子的误会却是如此之深,我习惯性地将一头长发与游手好闲、轻松浪漫的生活行为联系起来,却看不到一场家庭灾难可能给儿子带来的精神和心理创伤。
至暗时刻,幸好有滑雪为伴。
呵,白色鸦片——
“让我怎样感谢你
当我走向你的时候
我原想亲吻一朵雪花
你却给了我银色的世界”
汪国真诗歌《感谢》似可借以表达儿子的某种际遇。
一次人生变故让我重新领悟了体育对于生命的意义。
网络上将某一领域积累了相当经验、有一技之长的高手称为“达人”,我常戏称小儿子为我家的“运动达人”。几年前,“运动达人”回家时能送给我的最好的礼物,是陪着我一起跑步、爬山、去健身房,今年春节,这样的好事意外泡了汤,我内心虽有不舍,却也有点无奈。当然,这种无奈里也包含了一些喜悦。毕竟,家人一起过了除夕、初一,该团聚的团聚了,儿子有自己的兴趣爱好,提前出去一下,说不准还能通过滑雪的机会带一个媳妇回来,老爸我当然开心。
兔年新春家门口贴了春联:春归大地人间暖,福降神州喜临门。节前恰有一只叫“喜临门”的股票给儿子带来了一点点小收益,这是吉兆。我盼着接下来的日子越来越好。
(年2月15日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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