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黑似江湖，年轻的惠能要乘夜逃离黄冈。这个二十三岁的广东樵夫目不识丁，只因在客店中听人读了一段金刚经，便到湖北黄冈黄梅山东禅寺来，找当地土生土长的高僧弘忍学法。弘忍只让他在厨下破柴舂米，如此八月有余，惠能没上过一次正殿、没听过一次今日说法。
但根器就是根器，自带悟性就不需学习。弘忍的得意弟子神秀作偈“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惠能听说后也作一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托人代写在墙壁上。
禅宗的衣钵从达摩、慧可、僧璨、道信一直传到弘忍，名气越来越大、信众越来越多。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追求四大皆空的出家人也一样。弘忍不敢公开赏识提拔无根基的惠能，只能趁夜偷偷为他讲金刚经，讲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时看惠能从量变到质变了，于是把神秀朝思暮想的衣钵传给他，然后催促他逃离黄冈。
不识字而能写出《坛经》的禅宗六祖惠能，还要再潜伏十五年才会说出“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的唯心主义名言来。此时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一心只想逃回岭南去的惠能，急急下山奔走百里，然后撞上了长江。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惠能渡江四百二十年后，一叶扁舟在黄冈的江面上浮沉，舟中的文艺中年灵感忽至：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北宋时如今的黄冈称为黄州，苏轼不是第一个因言获罪被贬黄冈的文人。他来此处八十年前，因为在撰修《太祖实录》时不愿说谎而直书史事，四十六岁的王禹偁被贬黄州，写《黄冈竹楼记》，“四年之间，奔走不暇，未知明年又在何处，岂惧竹楼之易朽乎？”
两年后王禹偁在如今黄冈下属的蕲春去世，后来者苏轼称赞他“以雄风直道独立当世”，也算是自勉。苏轼因“乌台诗案”坐了四个月的监狱，差点性命不保，所幸宋朝有不杀士大夫的传统，才得以被贬黄州。后人看他在黄州写的寒食诗“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往往为他的失意而叹息，其实四十四岁的苏轼在黄州，除了缺官运亨通之外，实在也应有尽有。
不缺美食。他写诗“黄州好猪肉，价贱如粪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于是以黄酒作酱汁底料，将小块猪肉慢慢煨熟，“慢着火，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除猪肉之外，当地羊肉味美如北方的牛肉，鱼蟹几乎不用钱买。因为江上运费低廉，一斗米也才卖二十文，村酒更是香醇得不似土酿。
不缺美人。到黄州之后，苏轼把十八岁的侍女朝云收为侍妾，朝云为他生了第四子苏遁。青春作伴尚在其次，最难得朝云善解人意，说得出“学士一肚皮不合入时宜”这样的句子来。天纵聪明如苏轼，纳一名年轻侍妾容易，寻一枚红颜知己却难。
不缺朋友。苏轼一到黄州，太守徐君猷便如获至宝，常常邀他到府上宴饮。他囊中羞涩暂居驿站，好友马梦得为他购置城东废地数十亩，筑一间雪堂以安身。当时才二十二岁的米芾，慕名而来与他相识并纵论书画。他与渔樵为伴、交僧道为友，“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
不缺闲暇。除了不能擅自离开之外，苏轼在黄州虽然顶着团练副使的官衔，但却没有冗务缠身的烦杂。他登山涉江、日夜出游。在床上见月心喜，便乘兴起身去寻好友张怀民，作一篇《记承天寺夜游》：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闲暇是灵感的发动机。苏轼在黄州写《寒食诗帖》、作《念奴娇·赤壁怀古》、撰前后《赤壁赋》，再加上这篇八十五字的短文，已在不知不觉中臻至一生诗文书法成就的巅峰。
他的雪堂在黄州城东的山坡上，所以又自号东坡居士。后世因文字狱而满门发配辽东宁古塔为奴的文人们，回望苏东坡有诗、有酒、有风月、有江山的黄冈，如同眼望天堂。
既有从外面来黄冈的人，当然也就有走出黄冈的人。苏轼到黄州之前，黄冈英山人毕昇已经离乡赴杭州的印刷铺子做工，然后他发明了活字印刷术。
年，黄冈医院辞职还乡，七年后又开始离家四处游历，最终用二十七年的时间写了一本万字的《本草纲目》，以供后世攻讦。
但工匠和医生毕竟是少数，走出黄冈百年来的多是文人武人。年，十七岁的黄冈人熊十力前往武昌加入新军，在十余年的革命生涯之后，认识到自己终究“非事功之才”，于是转向学术一途。最终他以佛教唯识学重建儒家的道德本体，被称为新儒家的开山祖师。
年，黄冈浠水人闻一多前往武昌就读，三年后以复试湖北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北京清华留美预备学校。在后来的五四运动中，闻一多是清华学生的代表之一。年轻时热血沸腾的青年，终于在文学和诗歌中找到了自己的人生归宿。
闻一多振臂高呼时，黄冈团风人殷海光刚刚出生。殷海光16岁就发表学术论文，17岁就出版40万字译著《逻辑基本》，30岁就与胡适和雷震在台北创办了一本以自由和中国为名的综合性半月刊。虽然50岁就去世，身后却留下了《中国文化的展望》等万字著述。
殷海光尚在呀呀学语，黄冈红安人李先念已在私塾中就学。7年11月，他率领家乡农民参加了黄（红安时称黄安）麻（麻城）起义，红安和麻城也就此成为著名的将军县。年实行军衔制时，大将王树声来自麻城，上将陈锡联、韩先楚、谢富治来自红安，上将陈再道、许世友来自麻城，中将秦基伟、王近山等12人来自红安……黄冈的红安和麻城，一共走出了近百名开国元勋。
数十人个个都是叱咤疆场的猛将，但将军们加起来也难以掩盖元帅的光芒：林育蓉，年生，黄埔军校第四期学员，黄冈麻城人。
从黄冈走出的还有国家副主席董必武、革命先烈陈潭秋、地质学家李四光、两弹元勋彭桓武……革命家和科学家联手，把中国变成了如今的中国。
一切都会变。因为家境贫寒，黄冈蕲春人张光人直到11岁才上学，后来他变成了文艺理论家胡风；他的母校黄州府中学堂，变成了今天的黄冈中学；胡风变成了黄冈中学迄今为止最知名的校友。
来去黄冈的古人今人，留下的历史积淀或是地理遗迹，近几十年来都抵不过这一所中学的名气和荣耀。全国各地的无数学生，有几人没有刷过以黄冈为名的各种试卷考题练习册？在当地人眼中，如果没有这所黄冈中学，谁又知道黄冈？
恢复高考以来，中国高中教育只有两个光芒万丈的标杆：北京海淀、湖北黄冈。年，黄冈中学贡献了国际奥林匹克数学竞赛六名参赛队员中的两名，赛后队员们被中央领导人接见。中国的奥数热，从此一路走高。
年，《新闻联播》在第五条位置播出了黄冈中学九十周年校庆的新闻，时任国务院总理发来题词。黄冈中学常年包揽湖北文理状元和前几名，每年走进清华北大的学生达到三位数。全国的高考考生和家长，都知道湖北的黄冈中学。
然后也变了。当提出以素质教育取代应试教育、当奥赛没有以往那么耀武扬威、当黄冈的教师被来自武汉甚至沿海的邀请打动、当顶级高校越来越不希望只会刷题的学生进入，地处湖北一隅的黄冈中学便走下了神坛。
年北大启动自主招生计划，实行“中学校长实名推荐制”，湖北入围的39所高中里没有黄冈中学。黄冈中学的核心竞争力是刷题，但如今经济越发达地区的学校，越不注重刷题：那是衡水和毛纺厂中学们的特长。
但黄冈中学毕竟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袁新意是来自麻城大山里的孩子，祖祖辈辈最高文化水平是小学四年级。年他拿到41届国际数学奥赛的金牌后去了北大，三年后申请到哥伦比亚大学的奖学金，现在是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数学教授，父母也早就走出了大山住进了大城市。而回母校开一场专题报告会，是袁新意如今回黄冈不多的理由之一。
这些年从黄冈中学毕业后回到黄冈的，甚至还不如去美国的多。如今黄冈的GDP总量在湖北十七市中虽然排名第五，但人均GDP却是倒数第二。考出黄冈之后不再回来，似乎就是如今的黄冈式成功。
百年来无数的高官、文人、名将、学者，没有一个人是在黄冈成就的。千年来真正能在黄冈名垂后世的，也只有一个苏东坡而已。谁来发展黄冈？谁来富强黄冈？谁来奉献黄冈？既然已经没有了苏东坡，那只有靠袁新意那些考不出去的同学们。而一旦有机会，他们大概也会像一千四百年前的惠能一样，能走多远走多远。
只是现在暂时是走不出黄冈城了，疫情封死了离开的可能性。惠能当年若是不能离去，后来还会不会有传承千载的禅宗渊源？无人知晓。如今许多人走不出黄冈，当下的历史会不会因为他们中的某一人而作出改变？同样无人知晓。此时此刻，终于是苏东坡在黄州时写的句子最应景：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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